104難忘的日子

馬太福音第1章第1節，即談起耶穌的家譜：「亞伯拉罕的後裔、大衛的子孫、耶穌基督的家譜。」第17節記著：「這樣，從亞伯拉罕到大衛，共有十四代；從大衛到遷至巴比倫的時候，也有十四代；從遷至巴比倫的時候到基督，又有十四代。」《聖經》新約開宗明義就談家譜，可見傳承是很重要的。

以前和歐美日的客戶閒聊時，他們對於我總能解決他們的問題，感到特別地好奇；想了想，這與我們的基因應該有關係—以前台南米街有位曾經承受先祖恩澤的歐里桑說：「你們是世家，有與人不同的基因。」感謝神賜我們一位發明家的父親，使我們從小就知道有一條工業的路可走。

小學四年級(1962)時，父親叫我要熟記：「郭忠成生郭登祥，郭登祥生郭受福，郭受福生郭標，郭標生郭坤成，郭坤成生郭立昌。」說他已找人領養我們兄弟，囑咐我要熟記每個弟弟的特徵，長大以後要一個個去找回來團圓，因為他已經準備好要和仇敵同歸於盡，一了人間世的恩怨。幸好老祖母的眼淚，才留住父親，使我們兄弟不至於四散；父親在我小學最後三年裡，好像在我腦裡放了一部《產業聖經》，使我有機會證明父親的科技能量，證明我們世家的基因。

1999年1月2日，傳道到很晚才回到新店，兒子說：「台南有電話來，阿公住進了奇美醫院。」連忙又開著天蠍星南下，半夜吵醒加護病房的護士，看著掛著呼吸器的父親一動也不動，握著他的手為他禱告，仍然在1月4日宣告不治，走了！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竟然變成了「第一代」。

數算起來，父親交付給我的任務，我沒有一項不盡力做到；但是，他只承諾我：「要活到一百歲，一起來完成航空夢。」卻就此嘎止，在我的心中留下永遠的遺憾，每到1月4日心中的痛就莫名地加劇。

原本計劃元旦回台南接他，一路往台中、台北遊玩；(1998年)12月31日晚間，接到他的電話，說：「阿昌啊，我初六要去台中參加你那個『科技與未來講座』，和你談談動力晶片應用於未來航空器，你明天就不用回來了----」言猶在耳，然而他竟然兀自仙遊去了！

父親常說：「生在富豪家，小學五年級就被抄家、掃地出門，窮到連學費都繳不出來！」父親感嘆人生的無常，所以他的人生觀是「有衣有食就當知足」(提前6:8)；我從三四歲懂事開始，在崇安街45號姨婆借住的土角厝裡，總是看著他用簡陋的工具創造出神奇的機器—只是，有人要，他就給，包括他的維生設備和自組的摩托車，還說：「我們要有貴族的氣派，給了會生更多。」恪遵「施比受有福」之道。(徒20:35)

然而，最現實的是，我們經常窮到由祖母瘦弱的手，拿著一碗飯分著餵我們六個兄弟；再加上他有個與「匪諜」有關的纏訟，只要傳票一來，家中馬上陷入肅殺之氣，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命案。

猶記1959年時，父親一時興起，製作了各式各樣的耳環墜子別針，拿到沙卡里巴去賣，很快被搶購一空；不過，他居然把模具通通送人，還說：「大量生產？那豈不是侮辱我的智慧？」家中難免的爭吵可想而知。只是隔沒多久，父親很快地又從外面搬回來整套的製鞋設備，使用鋁材訓頭，機械裁剪鞋面，生產出又輕又好穿的塑膠加裡襯合成皮鞋，1960-1962年，我們過了幾天好日子。

可惜，好景總是不常在，父親看見一把德國製的腳踏車號碼鎖，又是一頭栽下去，產品做出來了，只是沒人買；這時有人來說：「台北大同公司要生產冷氣機---」還拿著散熱器問他會不會做，父親當然說：「會！」結果東西做出來，兩個父子像呆子扛著大箱的樣品，千里迢迢地到了台北市中山北路，人家大同公司說：「我們哪有要做冷氣機？」幸好父親的小學同學表姑丈服務於台安醫院，才免於流落台北街頭。父親和電器迷的表姑丈拆開一台叫做「電視機」的東西，表姑丈說：「坤成啊，你若能做這些部品，一定能賺大錢----」

好不容易回到台南，父親又進進出出—這一次，我很警醒地跟進跟出，跟著他去找鴨母寮菜市場的伯叔姨嬸起互助會，集資了「壹萬元」，然後去刨木型，翻砂鑄造機台，又去灣裡買了許多的機械零件組裝成五台自動化機器，又去找金泉成進桑軋出所需的銅板，製作出一粒粒精細的「哈多瑁端子」；可惜，一年兩年過去，根本無人來買這些小零件，聽過父親談「未來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所以需要這些小零件」者，無不笑掉大牙，有的連牙齦都笑掉了！

弄到1965年10月，他還因當年營救匪諜而深陷的纏訟，被判了刑，我只得輟學跟著他跑路到高雄。和他在高雄兩個多月的日子，他幾乎不見人影，變成我在當家，好在國民市場可以打工賺錢；1966年大過年期間，他拉著我講了一夜的話，最後再交代：「阿昌啊，爸爸不在的話，這個家就是你的責任了----」然後，騎著機車消失在中興街黑暗的巷口，回台南當天也真的被逮進去新生街。

我除了每天凌晨兩點起來幫鴨肉攤的陳老板殺鴨灌水之外，就是努力地鍛鍊從父親那邊習得的一招半式，也把自動化機器的效能調節至最佳狀態；下午若有空，我就騎單車四處尋找加工出口區。皇天不負苦心人，1966年11月，真的有美國人出現在我面前，開口就「愛列多」(Eyelet)—這是「哈多瑁」(ハドメ)的英文名稱；管他叫愛列多或哈多瑁，只要有錢賺，三天三夜不睡覺，我也會把東西做出來。1966年12月，經濟部高雄加工出口區正式開幕，我則接到區內「美商全球電子公司」的一張十萬元訂單，只花了我五個工作天就解決了，淨賺九萬元。

當我拿錢去還鴨母寮菜市場的伯叔姨嬸們，他們聽見我用父親(坤成)的技術，「五天賺了九萬元」，瞠目結舌之餘，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呀，你們家要出頭天了！」後來，那壹萬元投資的資本利得將近壹萬倍。

父親從新生街回來之後，牙齒全壞了，腸胃也很差，所以當時都長期向崛江商場訂一顆兩三百元的「富士大蘋果」磨汁給他喝；經過幾年調養，父親變白又變胖了。1972年某日從外面回來，突然叫我過去，說：「那塊在鹽行三千坪的土地，我已經答應人家要蓋個做『又庫』(Yoke)的工廠，你要甲恁爸辦到----」

有一就有二，隔沒幾天，他又拉著我說：「旁邊那塊兩千多坪的土地，我已經答應幫人家蓋『歪亞』(Wire)廠，你要甲恁爸辦到----」有二就有三，再過兩天，他又擋在我面前說：「那塊五千坪的土地，我已經答應幫人家蓋『麥舊』(Bakelite)廠，你要甲恁爸辦到----」問他：「那些人出的錢在哪裡？」居然答道：「那是你要去想辦法的，反正我已經答應人家了！」可能是天上的神可憐我吧？我一路找存款證明，找人整地、建廠，購買設備，居然在1972年完成了父親的交代。

這幾間工廠隔壁有間紙器工廠，和我們蠻有交情的，派人出來選台南市長，居然選上；這位張麗堂市長甫上任即積極地和美國加州矽谷聖荷西(San Jose)市締結姐妹市，父親熱心地參加兩市的結親工作，還被邀請擔任民間代表團團長。

父親在二戰曾經參加日軍「神風特攻隊」的訓練，聖荷西來訪的代表竟然有美軍「飛虎隊」的隊員，看他們比手劃腳地談著飛機，雙方變得零距離；來訪的成員中也有許多的科技專家，他們看見我們的「Yoke/ Wire/ PCB」生產線，加上精密零件的自動化製程，無不目瞪口呆，羨台灣居然有此等高超而實用的科學技術。

1979年，我到了聖荷西時，大家咸認為：「只要你們『成光精密工業公司』願意到矽谷，將會成為美國的大企業！」我則認真地寫了一本「雄霸天下企劃書」，回來稟告父親，他居然拿起火來把企劃書給燒了，還問我：「你還記得去美國之前的事嗎？」

1977年台南市長選舉的氣氛相當熱烈，最後由蘇南成先生勝出；蘇市長構想中的大台南，將由一條中華東西南北路展開；而從西門路接立人路的「小北地區」開發案，剛好從我們的住家到工廠，約可增生八十多公頃的建地。其中的規劃人員，以及興緻勃勃的議員，都與我們很熟識。一夥人來找父親談，居然被轟了出去，父親告訴我說：「你知道當年你阿公被抄家時，幾千甲土地一夜之間都沒了；你阿伯的命沒了，我也差一點命喪自殺飛機；人應當知足-----」也因為他的知足，我才能在1979年初安心地啟程前往美國紐約，協助客戶發展衛星接收器和有線電視產品，帶動1980年代的經濟發展。

我不但調整自動化機器的效能，也升級模具的加工工程，使產能無限提升；父親三不五時地從我身旁冒出來，指責我說：「喂，你這是在做『不公平的競爭』！」哈，我在負債累累的情況下，拼命維繫一家人活著，現在有幾天好日子過，我變成了「不公平的競爭」？父親說：「別人什麼都沒有，你用機械化部隊碾壓過去，就是不公平的競爭！」然後，指著堆積如山的「電木屑」—生產電子零件的廢料，說：「那一堆有害物質，會破壞地球的生態！」最後，變本加厲地說：「成光在你手中，將會危害世界！」

想起在西雅圖遇見的中年律師，他們什麼都沒有，卻絞盡腦汁想要變成「好額郎」；而我們只要按計劃前進，就可以雄霸天下，竟然自我設限，什麼都不可以做，實在有點怪。由於我們父子的意見相左，導致惡者有機可趁，終於發生了「新玄武門兵變」，既然如此，乾脆離開台南。

想不到，父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求救；每一次救完了，他又有意見；於是，反反復復地。最後，我發現了「天機」，也啟動了「非接觸式感應的世代」；1998年到台南外貿協會舉辦「科技與未來講座」，父親拿著《中華日報》的報導出現在會場，稱讚道：「你傳揚的這個『孵蛋器計畫』很好。」賺了龐大的家產，給他過安逸的生活，從未聽過他一句好話，居然傳揚開發腦礦的「孵蛋器計畫」會收到稱讚，感覺有點怪。他看見我展示薄如郵票的「動力晶片」，張嘴半餉說不出話來；定了神後，才說：「這物件用到我的未來航空器最好！」他拍拍胸脯，說要活到一百歲，一起來圓未來航空器的美夢。

詎料，父親竟然元旦去表演踢踏舞，隔天回來就因頭痛住院，1月4日就走了；我答應他的都做到了，他答應我的卻無一辦成，可是為何思念之情與日俱增呢？或許我不應當那麼聽話，繼續把「郭坤成的技術發揚光大」，大賺其錢，守在他身旁，也許今天父親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