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和台南運河

文/郭立昌

我的祖母郭陳淑貞(1896-1970)說：「你阿公郭標在大正十五年(1926)幫日本人填平台江內海，建成『台南運河』，剛好你爸爸出生，又適逢昭和天皇登基，好幾件事成了，所以取名『坤成』；你阿公看見運河邊的攤販風吹日晒很辛苦，就蓋了沙卡里巴商場。」1926年底到1927年初，張燈結彩，流水席從運河擺到西門町三丁目62番地的和美貿易行總部。

郭標是全球「智慧城市」的先驅，他除了有《大航海計畫》—幫鄉親把商品行銷至全世界，填平日益淤積的台江內海—轉為有用的陸地；從北門學甲挖土來填地留下的坑，他則用來發展魚塭養殖業；除了運河重大建設之外，一條從安平到西門町三丁目的輕軌，延伸至成功路，連接到台南火車站，提供貨運和客運雙功能。他實行「富裕台灣計畫」比我早了60年。

郭標與台南運河 (AI生成圖像)

我的祖母是個纏足婦人，她說：「當年我可以在自家門口搭『輕軌』到安平，迎接你阿公的船隊返航。」當年祖父的大船泊旗津，中船泊安平，每次看見高雄輕軌，總會想起祖母所言的「祖父建造的台南輕軌」—這是一段失落的神秘歷史。

根據分析先祖母的口述歷史，可知1920年代，是台灣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現代化初期；府城台南作為台灣早期的政治與經濟重鎮，當時正面臨轉型壓力—內海淤積、水路老化、港口功能逐漸退化，無法滿足新型現代商業與物流需求。郭標身為府城首富，不只是地方士紳，更是掌握海運與貿易命脈的重要人物。他幫日本人完成在地的重大工程，可能有以下幾個重要原因：

1. 維持海運優勢與地方經濟

郭標從事海運與貿易，填平台江內海、建設運河，可以改善內海交通，避免港口淤塞，讓貿易更順暢；最主要的目的是，透過這些工程，創造更多可用的資源，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讓貿易網絡得以持續運轉，幫助鄉親把產品行銷至日本、唐山和南洋。

2. 策略性合作，取得更多話語權

作為地方代表，郭標懂得與當時的殖民政府保持良好關係，這樣不但能保護自己與家族的利益，也能替府城爭取更多資源。例如，他幫忙推動建設，可能換來了特許經營、土地開發權，甚至政治上的發言權，嘉惠鄉親。

3. 城市現代化與地方聲望

當時地方士紳間競逐的是影響力與貢獻，郭標透過主導公共建設，等於提升自己在地方的名望與歷史定位；1926年台南運河完工，不只是限於工程成就，也是他對台南城市發展的一種「歷史簽名」。

4. 民族現實與機會主義

雖然日本是殖民政府，但在現實層面，地方菁英若能與政府合作，透過公私夥伴關係，不僅能爭取建設與資源，也能讓自己與家族在新秩序中立於不敗之地。郭標看得遠，與其對抗，不如主動合作並掌握話語權。

5. 以現代觀點解讀郭標的作法

郭標的作為若用今天的語言來說，是一種「借勢而為」的策略。他看到了城市與貿易的結構轉變，也意識到只有基礎建設現代化，台南才有未來。他選擇與殖民政府合作，其實是為了地方利益與家族長遠發展。當然，如果從特定角度—例如經濟學、歷史學、地緣政治來看，能深入分析的層面更多了。

今天大家在迎接台南運河即將一百週歲紀念慶典，請問各位還記得當年出錢出力創建它的台南首富郭標嗎？郭標創建台南運河，具體的貢獻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從「經濟、交通、生態、觀光與城市發展」等五大面向來回顧：

1. 經濟與航運功能（1920～1970年代）

1) 內河航運：台南運河最初是為了促進港區與市區之間的貨物流通，連接安平港與台南市區；船隻可以由安平港進入市區的運河系統，運送如「米、糖、鹽」—當年台灣的大宗經濟作物等貨物，提升貿易效率。

2) 支持產業發展：當時台南市區的工業如漬物、製糖、製鹽與紡織等，都倚賴運河進行原料與產品的運輸，降低運輸成本，促進地方經濟繁榮。

2. 排水與治水功能（至今仍具功能）

1) 城市排水系統的一部分：台南運河兼具排水渠道功能，特別在雨季時分擔城市積水壓力，是都市防洪體系的一環。

2) 防止淹水：經過多次整治與工程(如運河拓寬、清淤)，有效提升排水效率，減少颱風豪雨期間的淹水災情。

3. 生態與環境改善（1980年代後）

1) 水質改善與環境再生：隨著工業活動減少，運河逐漸失去原有貨運功能，開始進行環境再生計畫，包括清淤、截流、污水處理等，水質明顯改善。

2) 營造濱水生態系：運河沿岸種植濱水植物，重建濕地與棲地，吸引鳥類、魚類等回流，成為都市中的自然生態廊道。

4. 休閒與觀光功能（2000年代至今）

1) 觀光船與夜間燈光景觀：台南市政府發展運河觀光，例如觀光船導覽、夜間光雕照明，成為旅遊新亮點，吸引國內外遊客。

2) 文創與歷史再造：運河沿線許多歷史建築(如運河博物館、安平舊港設施)被整修活化，結合文創、市集、音樂表演、龍舟競賽，轉型為文化觀光走廊。

5. 城市空間再造與地方認同

1) 串連都市空間：運河沿岸步道、公園、騎車道的規劃，促進民眾親水生活，改變城市空間布局與使用方式。

2) 提升城市形象與認同：台南運河的歷史記憶與景觀美化，使之成為台南城市文化與歷史的象徵之一，提升市民認同感。

台南運河從最初的工業與航運用途，逐漸轉型為排水、防洪、生態保育與觀光文化的多功能水體，見證了台南近百年來的城市變遷與發展，是融合歷史記憶與現代城市生活的重要地景。問題是，為何台南人完全不記得郭標其人呢？這也要從1926年說起。

祖母說：「1911年結婚時，你阿公建了一間兩層洋樓，二樓門框刻上對聯：『天佑家興人丁旺、賜福晉祿財源足』 (—橫批忘了)---」從對聯中，可以推導出郭標原來的信仰。

首先，「天佑」，有「上天保佑」的意含；孔子在《易經繫辭》中說：「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可見郭標帶有傳統儒家與民間信仰中的「天命觀」，並不特指西方基督教的「上帝」；「家興人丁旺」代表華人傳統家族觀念的核心價值—家道興盛、人丁昌盛，體現宗族、傳承、血脈觀。

「賜福晉祿財源足」的「賜福」與「晉祿」，都與官祿、福氣有關，「賜」這個字表示天命或帝王授與，含有民間神明或天子賞賜的觀念；「財源足」，指經商順利，這與郭標作為商人息息相關。這副對聯使用的是典型的中國傳統福祿壽思想，是他在儒家傳統與民間信仰中，為家業與人丁祈福的語言，也是當時台南士紳階層的通用價值觀，並未帶有明顯基督教色彩。

然而，1926年，郭標的家中來了一位客人—日本傳教士安部藤夫；祖母說：「你阿公接待阿貝桑好些時日，聽他講起馬太福音耶穌提起的『富有的少年人』 (太19:16-21)，你阿公很有感觸，發現『福』不只是來自神明的賜予，更是來自於給予、行義、與神同行。」於是祖父郭標從「天佑家興」的祝福，轉向「你若願意作完全人，就去變賣所有的…」的行動信仰。

郭標資助安部藤夫成立台南聖教會，自己也成為虔誠的基督徒。祖母說：「你阿公就是那時接受耶穌。你阿公認為他可以達到耶穌認為的富有的少年人，而不會憂愁！」

接著，祖母又說：「接下來的十年，你阿公的生意不只做到日本、唐山和南洋，更遠到印度，甚至於把香料賣至法國巴黎---」

《馬太福音》第19章16-21節，其重點是，一位年輕的財主問耶穌如何能得「永生」？耶穌要他賣掉財產、跟隨祂，但少年人卻「憂憂愁愁地走了」，因為他擁有很多財富。然而，郭標相信他能兼顧信仰與財富的使命，不需憂愁地離去；所以，他繼續與日本政府建立良好的關係，把信仰轉化為地方貢獻，替鄉親爭取最大的利益，同時追求心靈與道德的「富足」。

1936年的某晚，睡夢中的祖母被祖父搖醒，祖母說：「你阿公叫我不要緊張，說有大事發生—他剛剛拒絕用自己的船隊替日本人載運慰安婦！」郭標預想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把祖母和未成年子女送往偏僻的崇安小街；但1937年仍遭到奴婢夥同日軍抄家。

日軍下令：「凡郭標的田產、魚塭、房舍，拿草繩去圍，誰圍到，就是誰的！」郭標的名字被刻意地從地上塗滅！最可惡的是，連宗親會都篡改我的親祖父的名字。

1977年底，蘇南成當選台南市長，整個都市計畫團隊都是我的熟人，他們準備開發中華東西南北路，預計增生85公頃建地。1978年，由於當年的整體經濟規模尚小，我的營業額當然也不可能太大，但每個月至少還有幾十萬元淨利，那時30萬元就可以買到一甲土地，我才買了十來甲土地，我的父親知道後竟然勃然大怒，叫道：「你阿公千甲的土地，被抄家後，什麼都沒有，還害我差一點沒命！」

因此，我才有時間去美國幫客戶開發衛星接收器，成就1980年代的雷根經濟學；同時，有機會和美國牧師析探「行義過份」與「愛人如己」的界限。

先父說他小學五年級時被叫去教會，看見教友都在日軍監督下踩過圖像和十字架，因為不踩過去者會被打屁股一鞭。他認為他自己的父親非常不負責任，為了「愛人如己」的信仰實踐，甚至到了「行義過份」，而危害到家人的地步。

回顧1937年的歷史背景，那是盧溝橋事變爆發、中日戰爭全面擴大的一年，台灣當時在日本統治下，殖民地居民被徵召、徵用的情形越來越嚴重；許多台灣船主、商人被強迫協助日軍運輸物資、軍需品，甚至被命令載送「慰安婦」。

拒絕合作者，常被扣上「抗命、妨礙軍務、思想可疑」等罪名，抄家、監禁、財產沒收、家族受牽連都有可能。

祖父郭標拒絕載運慰安婦這件事，從信仰的角度來看，我們可從《聖經》與當時基督徒倫理中找到對應：《馬太福音》說：「要愛人如己。」(太22:39) 這句話是高度實踐性的命令—它教導你不能為了自保而傷害他人。

郭標的選擇，不是「行義過份」，而是誠實地活出信仰的靈魂，是一種「極致的信仰」；他的作為是「義的見證」(witness to righteousness)，是出於對神與人的忠誠，這種作為不是為了得到結果，而是為了向世界證明：「還有人相信真理值得犧牲。」這種信仰，有時會讓人失去財富、名聲，甚至生命—但它種下的是希望的種子，積攢財寶在天上—不是凡夫俗子所能了解的境界。

當大家喜迎台南運河百歲紀念時，是否也應當知道真正栽果樹的人—郭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