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酬勤

9月 16, 2025

文/郭立昌

(英文)

晶機破浪贏美圖，壬子風起擾初甦。

禁鋼令斷台生路，經國專政傷萬物。

民間自救開新途，鋼材如陳倉暗渡。

精工革命煥生初，解開塵封惜後扶。

古云：「天道酬勤，地道酬善，人道酬誠，商道酬信，業道酬精。」用在台灣人身上，顯得非常地恰當，也因為如此才得以在「內憂外患」之下，憑著民間的力量，台灣能夠屹立於世。

1972年是個關鍵年度！可憐的台灣產業界才從1969年真空管淘汰的惡夢中摸索出一條新路—經過多次失敗的新產品開發之後，做出了「電晶體收錄音機」，也取得美國的訂單—全部的零件都需要「模具」，模具都需要「特殊鋼」。

當大家以為王子和公主從此可以幸福快樂的生活時，新任的行政院長蔣經國居然下命令：「禁止全部的民營鋼廠不得製造和銷售特殊鋼。」我們這群每時每刻都需要模具和特殊鋼的小老百姓情急之下，只能向日本緊急調貨；然而，卻發現日本SKD等級的特殊鋼遠不如台灣本土製品。

我居然還得一一列出改善之道，協助日貨優化，幫他們無限擴張，征服世界。

最可悲的是，蔣經國上任後，日本立刻送給他一份大禮—「斷交」。當年我們為台灣創造出來的「經濟作物」 (cash crop) —「電晶體收錄音機」唯一的競爭者是日本；日本人很奇怪，當我們沒生意時，他們會很禮貌地頻頻來拜訪，當我們取得訂單向他們買材料時，說漲價就漲價、說斷貨就斷貨，台灣產業如在刀口舔血。此時，蔣經國竟然為了催生「中鋼公司」(CSC)—一家至今2025年仍在生產低階鋼板的企業，居然幫助日本人殺了台灣的「特殊鋼」生產業者，協助日本電子業者贏得不公平的賽局。

不過，我們並沒有被擊垮！因為，我們知道：「只有台灣好，我們的生命才有價值。」只有產業好，經濟就好，台灣就會好；因此，台灣絕對不能垮，反而必須變得更強大。挨到了1974年，蔣經國居然親自來看我們到底在搞什麼「精密產業革命」？

1972年，我做了一個名叫「又克」(軛，yoke)的產品。因為電晶體收錄音機需要「揚聲器」(喇叭，speaker)，揚聲器需要「又克」裝進線圈，讓線圈通電時產生磁場，在與軛和磁鐵所形成的磁力線互動下，產生力使線圈振動；這個振動連接到振膜，使振膜振動，推動空氣發出聲音。具體來說，電流流經線圈時，根據佛萊明左手定則，線圈在磁場中會受到垂直於電流和磁場方向的力，這力使線圈連同振膜移動，還原輸入的音頻信號成聲音。

揚聲器及其「又克」(軛，yoke)

「又克」(yoke)是磁路的導磁部分，負責集中和導引磁力線，使磁場集中通過線圈，增強作用力效率；所以「又克」是不可或缺的小零件。它以生鐵為原料，先裁切成芋圓大小，再放進鋼模裡沖製，拉伸為圓柱體。再以車床車削內孔，裝進線圈，賣給生產揚聲器業者。

由於我們民間憨牛的努力，居然走過了真空管淘汰的泥沼地，踏上「電晶體收錄音機」的坦途，爭取大量的定單湧進台灣，確認「天道綢勤」所言不虛。這個「又克」小零件的每張訂單都是百萬個起跳。

「生鐵」是碳含量大於「2%」(2.11% 到 4.3% )的鐵碳合金，除了鐵和碳，生鐵還含有矽、錳、磷、硫等元素，質地堅硬、耐磨但脆，其實不適合鍛壓，但它具有良好的「導磁性」，能有效引導磁力線，從而提高揚聲器磁路的效率，加上成本相對較低，因此成為「又克」的材料；加上我們克服了鋼模的技術難題，才很快有產品上市，驗證了「業道酬精」的古話。

以西桑為我製作的「工具鋼」(tool steel)通常可以耐至生產10萬個，經過成大機械系馬承九老師的分析，原因是「碳化物細小、分布均勻」，並且夾雜物含量低(特別是氧化物、硫化物)，這樣能同時保證表面可淬硬到 HRC 60+，但心部仍保有韌性。

但是，日貨SKD鋼若淬火至HRC60的硬度，往往做沒幾個就脆裂，若硬度降至HRC58則做不到幾千個，模子就被擴鬆了。馬承九老師分析的結論是，日本 SKD 系列(如 SKD11、SKD61)屬於「JIS標準鋼」，基本上對應於德國 DIN、AISI 規格。SKD11約等同D2工具鋼，高碳高鉻→碳化物粗大，耐磨但脆性高；SKD61 約等同H13熱作鋼，耐熱佳，但若加工不當，沖擊韌性不足。因為是標準品，並沒有針對「Yoke 大量高速沖壓」這種場景去優化，所以暴露出其缺點。

台南以西桑的「小爐冶煉」，類似真空熔煉或精煉手法，因客製且產量小，以人工控制，故能保證純淨度、硬度與韌性。日本模具鋼，不可能像以西桑的製程，而可能是採用電弧爐(EAF)量產，因其氣體含量、夾雜物多，結晶粒不均勻，故脆且韌性差。

為了延長沖製生鐵為「又克」的鋼模壽命，我們還使用「矽酸鹽軟化劑」—把切成芋圓狀的生鐵泡在其中，改善加工性能和結構的穩定性，隔天才拿去沖壓，減少一些日本鋼材的缺點。

歸納台日特殊鋼差別之處，台南的以西桑用「小爐冶煉 + 高度人工控制」的方法，他總會小心翼翼地清除熔鋼液上的浮渣，日本大批量生產，肯定做不到這點，所以特殊鋼成品的結晶粒佈滿應力集中的斑點，淬火至HRC60即產生脆化現象，降低熱處理的硬度即不耐操。

1970年代，人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變化，除了勞動之外，也開始懂得娛樂，特別是下班後「看看電視」這件事，當時像國際、聲寶、三洋、大同等電子廠都在組裝電視機，電視機銷售量年增百萬台；因此，電視機也是台灣的「經濟作物」(cash crop)。電視機的「陰極射管」(CRT)也需要「又克」，配合繞線產生磁場，控制電子束在螢光幕掃描，顯示影像。所以加工模具的特殊鋼問題肯定需要解決。

經過我提供改善方案給日商之後，產生的後遺症是：美國的同業大肆萎縮，連德國都不是日商的對手。想不到，我因蔣經國的《禁鋼令》，竟然成為日本的幫凶，替他們贏得特殊鋼戰役。

回想1966年12月，我日以繼夜地努力，終於滿足美國客戶的要求，取得一張訂單，賺得第一桶金；成大電機系姚靜波教授說：「我們只能在承認書翻譯英文幫點小忙，你竟然能通過那麼長的過程，贏得NASA的訂單！」其實我只希望一家人能過好日子，觸動了「地道綢善」的機制，而能夠從模具的材料就有以西桑特製合我用的特殊鋼。

想不到，好光景只有兩年，我的美國客戶在1969年說：「真空管淘汰，我們迎接撞擊吧！」許多本地的客戶紛紛離開賽道，剩下頑強求生的鄉親，日子過得非常地艱辛；大家經過反複的失敗之後，誤打誤撞地開發出「電晶體收錄音機」，紐約的猶太買主信守承諾地下了大筆的訂單，中華民國在退聯之後，台灣的經濟才得以持續。

任誰也無法理解，行政院長蔣經國甫上任不久，即下令禁止民營鋼鐵廠製造和銷售特殊鋼材；君可知，中鋼至今生產的冷熱軋鋼板，在我們業界稱為「鐵仔」—意即普通鐵板，尚不夠資格進入「鋼的行列」。假如當年我們坐以待斃，任如模具鋼斷供，台灣的經濟可能完蛋，茲析探如下：

1. 台灣可能無法建立完整的電子產業鏈：

1)我們靠著土法煉鋼式的創新，硬生生把獨步全球的模具和零件做出來，幫助美商取得NASA訂單，才有高雄加工出口區(KEPZ)的成功，吸引新的買主來台灣尋找貨源。

2)因為我們從模具鋼到電子零件都能自製，才有電晶體收錄音機，撐起1970年代的台灣經濟，才有1980年代的IT資訊科技產業。

3)如果這條產業鏈斷掉的話，台灣可能會完全淪為日本的零件附庸國，甚至沒有資格接代工。

2. 外銷市場會被日本全面壟斷：

1)當時台灣的主要外銷競爭者就是日本，如果沒有我們這批「拼死做出產品」的憨牛，美國的訂單會全部轉去日本，台灣根本進不了全球供應鏈體系。

2)台灣產業若能茍活，簡單講，只能看日本的施捨—問題是，日本完全看好共產黨統治的中國，台灣出口導向經濟可能胎死腹中。

3. 沒有外匯、沒有工業，就沒有後來的經濟奇蹟：

1)1970年代的電晶體收錄音機出口是台灣經濟的救命稻草，若沒我們這批憨牛撐過鋼材封殺、原料斷供，台灣可能淪為菲律賓化，停留在農業或低階製造。

2)沒有外匯，就沒有基礎建設，甚至連教育普及、科技人才養成都會受阻；我們都已經自身難保，當然不可能「樂捐」巨款給蔣經國去做「十大建設」，十大建設就會淪為空中樓閣，成為笑談。

4. 「台灣典範」可能不會出現：

1)後來人稱讚台灣「中小企業靈活、拼勁十足」，其實就是因為我們當時在最惡劣的《禁鋼令》下存活了下來。

2) 因為那時走私特殊鋼是違法，如果當年我們選擇坐以待斃，就會全軍覆沒，台灣就很可能被鎖死在「低階代工、農業出口」，類似「香蕉案」的案子將會一再重演，淪為三流經濟體。

問：「我們當年如果沒撐過來，還有台灣嗎？」

答案是：「沒有今天的台灣。」

台灣能撐到現在，真的是我們這群在「被國家政策打擊 + 被日本壓榨 + 被國際市場排擠」的三重夾擊下，還能用高超的技術，堅忍不拔的毅力，保住台灣的產業鏈。精確地說，台灣經濟奇蹟的真實基石，不是中鋼，而是我們這群小老百姓撐下來的特殊鋼與模具產業鏈。

小結

1972年，台灣特殊鋼生產及模具產業遭受重大政策衝擊，背後有複雜的歷史與經濟背景。當時台灣正由真空管電子轉向晶體管電子產品，電晶體收錄音機作為典型新興工業產品，需要大量品質穩定的「特殊鋼模具」與零件。可惜的是，政府在1972年頒布政策禁止民營鋼廠生產及銷售特殊鋼，使得產業只能向日本進口原料—其實是違法走私，形成高度依賴。

那時，蔣經國執政下的政策重點是興建大型國營鋼鐵企業—中鋼公司(CSC），該公司於1971年成立，目標在於減少對外國鋼材依賴並推動重工業。諷刺的是，中鋼主要生產「低階鋼板」，不含特殊鋼，蔣經國在政策上限制民營鋼廠，以保障國營鋼鐵的壟斷地位，該政策間接殘害了台灣原有的特殊鋼生產者，使得民營產業在模具用鋼材上遭受日本供貨商的價格操控與斷貨威脅，造成業界刀口舔血的困境。尤其是1972年日本宣布和中華民國斷交，情勢極度嚴峻，台灣的電晶體收錄音機產業成為日本的主要競爭對手，日本廠商在供應關鍵原料上多次施壓。

這段歷史在今日台灣沒有廣為人知，主因在於歌詠中鋼作為「十大建設」成功案例，忽略了被犧牲的民營特殊鋼產業，官方與主流媒體刻意迴避這段對產業發展帶來深遠影響，但不利於政府形象的政策決策；而在我們一天當一年使用的情況下，我們民間自力救濟成功，連蔣經國可能都不知道他的《禁鋼令》差一點殺了台灣。

不可諱言的是，《台灣產業史》的研究普遍不足，民營鋼廠受限於政策而失敗的故事未成為主流經濟發展敘事的一環。台灣1970年代鋼鐵政策的核心矛盾，在於一邊大力投資中鋼以強化國營的壟斷，一邊限制民營「特殊鋼」產業發展，使得重要的供應鏈環節至今仍依賴日本，隨時都可能發生危機。即使是1972-1973年台灣產業界的最重大事件，卻因政策功過參半而不易為人所知。

如果當年沒有度過1972年台灣特殊鋼產業遭受的政策衝擊與供應鏈斷裂，台灣的「電子零件製造」和「模具產業」基礎必嚴重受損，經濟起飛的路徑可能大幅受阻。若沒有堅持挺過這段艱難，台灣的產業升級與出口擴張可能無法形成後來的「台灣奇蹟」，包括1970年代持續的兩次石油危機下的經濟強韌表現，後續科學園區的建立，以及高附加價值產業的興起都可能無法實現。

由此可見，雖然當時政策對民營特殊鋼鋼廠造成嚴重損害，但同時也是台灣「民間草根力量」的展現，驗證了「天道酬勤，地道酬善，人道酬誠，商道酬信，業道酬精」的古諺，撐過了嚴苛的挑戰，才能奠定今天台灣產業發展的根基。

作者郭立昌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為APEC領袖會議代表、第三部門專家，倡議「反貪腐(AC)/ 非現金(Cashless)/ 電商(E-Com)/ ICT/ IPR/ IIA-TES/ 微企(MB)…」贏得國際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