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知秋

9月 08, 2025

文/郭立昌

一片落葉知秋韻，六十工業歲月深。
禁鋼令斷鋼鐵根，民間自救破囚門。
外尋鋼料艱辛奔，經濟奇蹟實爭論。
歷史陰影難遮痕，基業復興盼新春。

秋天到了，一片落葉就可以感知秋天的氣息。見證台灣的工業60年(1965-2025)，好像什麼都被我遇見過。印象較深的事情之一，就是1972年以西桑告訴我：「卡庫桑，以後你要的『模具鋼』不能做給你了，因為政府禁止我們製造和販售！」

精明如蔣經國者，居然也訂得出這等愚蠢又遺禍台灣的產業禁令，其他凡子更不用說了。台灣因為這個《禁鋼令》的政策，整個工業鏈幾乎一夕崩解！幸好當年我們透過民間串連自救，很快從外國找到鋼材的貨源，台灣的產業才有後來公部門吹噓的「台灣經濟奇蹟」。

後進聽我談起1966年美國人來說要買「愛列多」(eyelet)，我叫他後天來拿樣品，好像很簡單；這短短兩天時間裡，我就是因為有以西桑能按照我的需求鍛造出「模具鋼」，才能進行後續長串且複雜的工作，才創造出高雄加工出口區甫開幕就有產品出口的神奇事蹟。

後來聽那美國人提起，他們已經找遍美國、德國與日本的供應商，長達一年時間裡完全看不見樣品，我居然只聽他說了個尺寸，就在兩天內做出樣品給他，他比著誇張的手勢說道：「太神奇了！」

神奇的關鍵就是，以西桑能在第一時間從高爐中鍛造出我所需要的「模具鋼」。

經過50多年之後，中鋼仍然沒有這個能力！但活生生的在1972年，蔣經國就是下了《禁鋼令》，說要要培植中華民國的「大鋼廠」，徹底截斷了台灣民間發展「特殊鋼」的關鍵路徑。

以前全球的經濟規模很小，所以營業額也很小；不過，1970年我替日商協和電子公司開發新產品，才幾個月工夫就收回120萬元的開發費，去買了幾塊土地，當年最貴的地價壹坪才新台幣100元(現在要價50萬元/坪)。這些土地的用途最主要在於發展「應用材料」，創造的衍生性價值鏈是無限。

然而，想要發展「特殊鋼」完全不可能。其實，我曾經向蔣經國建言：「廢除禁鋼令！」居然從行政院到總統府，研議的結論都是「不可」！如今，已經是2025年，奢言發展「無人機」，其中最簡單的「培林」和「中軸」小零件根本不能自製，《禁鋼令》似乎遺禍千年，成為台灣產業的魔咒。

無人機 (取自網路)

《禁鋼令》的背景

1971年退聯之後，台灣猶如汪洋中的一葉孤舟，幸好蔣經國出任行政院長，提出「十大建設」政策—包括高速公路、國際機場、鐵路電氣化、北迴鐵路、台中港、蘇澳港、大鋼廠、大造船廠、石化工業及核能發電廠。

其中的「大鋼廠」就是中國鋼鐵公司(簡稱中鋼)；簡單講就是，為了一家國營公司，蔣經國毀掉台灣民間最核心的「金屬材料工業」根基—像我和以西桑的合作就令其他國家的競爭對手聞風喪膽，永遠只能在我們的客戶門外流口水；蔣經國直接幫忙台灣的競爭對手削弱他們的威脅。

1970年代，台灣的經濟政策高度集中於「輕工業轉向重化工業」，但同時又怕民間鋼鐵業坐大、與國營事業(如中鋼、中船、中機)競爭，政府便透過法令方式限制民間鋼材的熔煉、合金製造，特別是「模具鋼、特殊鋼材」。

官方的理由是，避免資源分散、確保國營體系壟斷，並防止「戰略物資」外流。產生的後果，就是一刀切下來，許多民間中小鋼廠—就像以西桑的鋼鐵廠立刻被逼停產。

產業鏈的崩解效應

「模具鋼」是製造業的根本，影響到加工機械、精密零件、汽車零件、培林、螺旋槳軸…幾乎所有高精度零件都需要。當年《禁鋼令》一出，猶如飛來血滴子，台灣的電子業、工具機及模具業差點斷鏈。情急之下，只能靠走私，想辦法從日本與德國進口鋼材，才勉強維持運轉；政府卻大肆宣傳「經濟奇蹟」，把產業自救的功勞變成其德政。

如果我們民間自救沒有成功的話，台灣的產業必定瓦解！因為，全部的電子零件都需要「模具」，沒有「模具鋼」等同殺了電子零件工廠—如同殺雞母以防止它生蛋！若全部民間企業陣亡的話，哪來的產品外銷賺取外匯？當然不可能有經濟奇蹟。我是當時的直接受害者，一直在審思為何蔣經國能夠那麼愚蠢地執行《禁鋼令》？

歷史與產業政策的偏差

由於俄烏戰爭使用「無人機」互毆，造成台灣興起投資無人機狂潮；各研究機構紛紛投入，政府成立聯盟協助廠商取得國際訂單，並推動產業聚落發展，目標到2028年年產量達18萬架—據說市場需求「100萬架」；然而，現實是「電池/電機/培林/螺旋漿中軸及其材料(特殊鋼)」皆無自製能力。

機械所需的培林(軸承)

會出現這樣的窘境，除了發展半導體的藉口之外，真正的原因在「關鍵零組件」無人關注，而製造它們的「特殊鋼材」，必須仰賴進口。

從1980年代起，台灣產業升級政策集中火力在半導體與資訊產業，塑造了「護國神山」的單一路線依賴。相對地，看似普通的「材料科學」，並沒有獲得同等資源與長期投資，造成連一個培林都做不出來的後果。析探其構成的原因如下：

1. 政治決策短視：當年政府以出口導向，設定短期可見的績效為目標，忽視了長週期、高研發投入的基礎材料與零件工業。

2. 官方史觀淡化：學界與教科書大多採取「成功論述」，把重點放在十大建設、中鋼成立，避談政策失誤。

3. 業界噤聲：當年在威權統治下，廠商為了活下去，很多透過「灰色管道」進口鋼材，不願回憶或公開。

4. 世代斷層：1970-1980年代的產業人多已退場，新一代政策制定者不知道這段歷史。

5. 國防與戰略藉口：特殊鋼材常與軍工產業掛勾，當時政府以「國防管制」為由封殺，後來也就成了不能談的禁忌。

6. 延續至今天的問題：這段歷史的陰影，直接造成台灣在高端金屬材料上的長期落後，首先是特殊鋼高度依賴進口(日本、德國、大陸)，接著造成關鍵零件如培林(軸承)、中軸、螺旋槳專用鋼材至今難以自給；所以現在高喊要做無人機、航太零件，卻卡在最基礎的「鋼材與材料科學」上。

總之，《禁鋼令》就像是一個被掩埋的「產業失敗政策」，但它的後果卻延續到今天，使台灣在關鍵零件、航太、軍工、精密機械上缺乏根基。這也是為什麼到了2025年，還在喊無人機國造，卻連培林與中軸都必須靠外國供應。

1990~2000年代，在全球化浪潮下，兩岸貿易開放，部分台商轉向中國大陸投資，帶動他們產業快速發展；因為需求殷盛而促成製鋼產業有長足的進步，反觀台灣特殊鋼研發基礎薄弱，仍然倚賴進口，至今軸承、航太零件等產業未能建立完整供應鏈，逐漸喪失競爭力。

2010年代，德國與日本推動「工業4.0」，重視材料科學；台灣喊「智慧機械」，卻因為金屬材料工業能力不足，難以落實。2020年代，俄烏戰爭帶動「無人機」需求，台灣政府喊「無人機國家隊」，實際困境是，培林、螺旋槳中軸鋼材仍無法自製，航太用特殊鋼仍仰賴進口。《禁鋼令》的後遺症完全浮現，卻無人正視歷史原因。

2025年面對的問題是，日前美國總統說要課台灣鋼材關稅「67.8%」，台灣產業已經沒有盟友，反而全世界都是競爭者—包括美中日德韓等國；最可怕的是，公部門高喊產業升級，但基礎材料科學依然是「空心」。

回顧1972年的《禁鋼令》，乃是一個壓抑民間能量、延誤產業升級50年的政策，若不揭開與檢討這段歷史，所謂「國造」只會繼續流於口號。這50多年累積的結構性問題，首先造成「材料科學空心化」—金屬材料研發與冶煉技術長期落後，產業鏈上游出現破口，特殊鋼材嚴重依賴進口；其次「產業發展畸形化」—政策資源過度集中在半導體，忽視傳統製造業的根基，導致機械、航太、軍工產業無自主基礎；第三「歷史記憶被消音」—官方與學界刻意淡化《禁鋼令》的負面影響，年輕一代產業人與決策者幾乎不知其存在。

歸納出今後的延伸困境如下：

1. 無人機與國防產業：政府喊「無人機國造」，但培林、螺旋槳中軸、馬達專用鋼材依舊無法自製，關鍵零組件仍需仰賴日本、德國、大陸，戰時即可能遭斷供，造成國防自主的口號與實際落差。

2. 工業4.0與航太落後：全球工業強國重視材料科學（德國、日、美、中皆積極投資），台灣智慧機械、航太產業喊了20年，卻因材料基礎不足，始終難以建立完整生態。

3. 經濟安全與產業升級受阻：AI、電動車、綠能、機械手臂等新產業，無一不需要高端鋼材與合金，台灣仍在依賴進口，任何國際供應鏈波動都可能重擊產業。

4. 國家政策的盲點：仍延續1980年代的「半導體至上」單一思維，未認真檢討過去錯誤，甚至不願正視《禁鋼令》的存在，這種歷史失憶，讓產業問題一再循環。

建議事項：首先，公開承認蔣經國的《禁鋼令》是錯誤政策，並檢討其後果；第二，建立材料科學與特殊鋼自主體系，重建基礎工業，避免一再依賴外國；第三，資源配置應均衡，同時扶植半導體與材料、精密製造等產業，避免發展失衡；第四，特殊鋼產業屬於「國安層級」，若無特殊鋼與精密零件自主，如果發生戰事，將會陷於極大的困境。

觀察日本的產業，有著很好的上游材料供應鏈；所以，我才會把資源集中在新科技經濟系統—「電子商店系統」(The eStore System, TES)裡，從APEC 1997到2009，促成為全球電商系統與非現金系統，希望把巨額的所得(應收帳款，AR )挹助於「材料科學」的發展。可惜，居然變成善惡之爭。

結論

從統計數字上，日本的特殊鋼材出口金額僅約300億美元，但它卻可以發揮無限的能量；台灣若能掌握自製特殊鋼材，GDP達到3.8兆將不會是夢。1972年，蔣經國以「戰略物資管制」為名，頒布《禁鋼令》，禁止民間生產與販售模具鋼，這道命令表面上是為了集中資源、強化國營事業如中鋼，避免技術外流，實際上卻是掐斷了台灣產業最上游的自主能力；對以西桑這類中小鋼廠而言，《禁鋼令》是一道死亡宣判，我們需要精密模具生產電子零件的業者因此陷入斷料危機，只能倉促從日本與德國調來高價的鋼材，民間靠灰色進口苟延殘喘，但官方卻在對外高唱「經濟奇蹟」，把產業自救的功勞據為己有。《禁鋼令》是一個被塵封的錯誤政策，我們必須正視它，因其遺禍並未消失，反而會在 2025 年後更嚴重地浮現—台灣要國防自主、產業升級，卻仍困在最基礎的材料缺陷裡。若不誠實面對歷史，前行的路將會更崎嶇。從川普政府揚言對台灣鋼材課徵「67.8%」關稅，這一刀揭穿了殘酷現實包括「美國對台灣鋼鐵沒有依存度、台灣在國際鋼鐵市場沒有盟友、台灣沒有材料技術或產能優勢在國際談判中沒有籌碼」，這不是單純的貿易衝突，而是禁鋼令後遺症的國際化投影。台灣半個世紀被掏空的基礎，最終在全球鋼鐵政治中赤裸裸地暴露。